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带一本书去旅行丨《旅行中的文学课》03


卢桢 著

博尔赫斯的迷宫

布宜诺斯艾利斯是美丽的空气,也是博尔赫斯的迷宫。

普通读者谈起博尔赫斯,往往会提到他在《关于天赐的诗》中所说的“天堂应该是图书馆的模样”。爱书之人把这句话深深刻在心里,他们努力寻找圣菲大道上的雅典人书店,将这座世界第二美丽的书店视为博尔赫斯言及的“天堂”。书店位于大道1860号,由原先的光明剧院改造而成,店内的灯光一如剧院当年,呈现出复古的鹅黄色,弥漫着绮丽典雅的气息。店内设有博尔赫斯专区,他的处女诗集《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激情》被置放在一个显眼的位置上,仿若诗人独自站立在舞台中央。

对博尔赫斯来说,他一生大半时间都生活在“天堂”里,与书相伴,以文为生。他曾担任国家图书馆的馆长,单是印刷品的芳香气味,便已让作家感到沉醉与满足。也许是一种巧合,文学大师们往往都与图书馆有缘,像博尔赫斯这样以之为业者更是不在少数。俄罗斯的蒲宁、帕斯捷尔纳克,意大利的蒙塔莱,中国的莫言,这几位诺奖作家都有在图书馆工作的经历。博尔赫斯虽与诺奖无缘,但他在拉美的影响力正如聂鲁达的评价,他是“影响欧美文学的第一位拉丁美洲作家”。作为旅行与文学的双重爱好者,我愿意深入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城市深处,在棋盘似的迷宫里找寻文学的踪影,希望与这位大师偶遇。

拿出一天的时间,我计划把作家在布市的主要居所寻访一遍。首先锁定他的出生地。1899年,博尔赫斯出生在布市图库曼大街840号的一座平顶小房子里。这条街离我住的地方竟然只隔了两个街区,可到达图库曼大街一看,此处楼宅并不像作家在《自传随笔》中说的那般低矮、朴素。两排充满压抑感的暗色高楼,将图库曼街挤在当中,街道的门牌号从834号直接跳到850多号,号码中断的区域被围栏拦住,正在进行装修施工,连传说中的那个纪念作家出生地的840号黄铜标牌,我也没有找见。询问当地居民才知道,840是过去的门牌号码,今天已经改成了830号,街上的建筑都是拆掉后又新建的,与博尔赫斯幼时那个遍布低矮房屋的阿根廷早已相去甚远。

1901年,博尔赫斯全家迁至北部巴勒莫区塞拉诺大街2135号一座高大宽敞、带有花园的两层小楼,作家在那里度过了他的童年。今天,巴勒莫区象征着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蓝调和小资、时髦与高贵,可在当时,这座由移民组成的街区却是一派贫穷冷漠的景象。“无花果树遮住了土坯墙,无论阴晴,小阳台都显得无精打采”,这是作家笔下“祖国背后的一些荒凉的湿地”。唯有他的住宅是一片小小的潘帕斯草原,四面都是田野,有一棵高大的棕榈树,有黑葡萄的藤蔓,还有一座红漆的风车,夏日用来汲水,不远处就是作家钟爱的能看见老虎的动物园。如此田园诗般的画面,我却没有遇到,眼前的塞拉诺大街已经改名为“博尔赫斯大街”,博尔赫斯在2135号那座新艺术风格的二层故居,也被改建成火柴盒式的多层住宅楼。对这般景象,诗人早就有过感慨:

塞拉诺大街,
如今,你已经不是世纪初的那副模样:
往昔你拥有广阔的天空,
而今你只是一扇扇门脸。

就是在“一扇扇门脸”中,我发现了一座粉红色的房屋,墙面上印刻着1885,显然是一栋老建筑。这里是危地马拉街和过去的塞拉诺大街相接的转角,于是我便激动起来,确定找到了一个文学对应物。这家名为“优选仓库”(Almacén el Preferido)的小酒馆,应当就是作家在《有粉红色店面的街道》一诗中谈到的那家店,同时也是他所厌恶的小混混们的聚集场所,而他诗中描述的那条平平无奇的街道,分明就是眼前这段沾了露水的湿漉漉的大街。

由于遗传的原因,博尔赫斯的家族成员大都会在中年之后失明,博尔赫斯本人也没有幸免。即使在没有失明的时候,他的视力状况也不甚良好,很多时候出行都需要依靠旁人的陪同与协助。唯有在居所附近的街道上,在城市的黄昏里,博尔赫斯才敢于一人缓缓漫步,独自享受街道的静谧。诗集《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激情》的开篇就是一首《街道》,他说“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街道/已经融入了我的心底”。 诗人一生钟爱漫步,他乐于踏入城市的每一条血管,吟咏这里的每一段街道。

可以想象,当视力有限的诗人独自游历时,他所看到的世界既是真实的,也是变形的。他眼前的街道忽明忽暗,时远时近,让他困惑也让他惊奇。他可以沉浸在自我的“天国”里自由地延展、拉伸视觉印象,将街道作为知音和读者,向它们诉说忧伤与热情。如果说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街巷是一座神秘莫测的迷宫,那么博尔赫斯的文字就是迷宫的破译者。当年的巴勒莫地区常有高乔人和罪犯出没,遍地是玩牌的混混无赖,以及在街角一起跳着探戈舞的地痞流氓,可诗人笔下的街道却如夕阳般灿烂,充溢着和谐、静谧与柔美。他踏着如同细沙的霞光,站在每个街口的夜晚,嗅着雨水的气息,他立于塞拉诺大街的角落,望穿天际辽阔的平原,这远远超出了街道的喧嚣现实。显然,对于巴勒莫的街道,博尔赫斯看到的比常人更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