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学传论:文章者,盖性情之风标,神明之律吕
史臣[1]曰:文章者,盖情性之风标[2],神明之律吕也。蕴思含毫[3],游心[4]内运,放言落纸,气韵天成。莫不禀以生灵[5],迁乎爱嗜[6],机见殊门[7],赏悟纷杂。若子桓之品藻人才[8],仲治之区判文体[9],陆机辨于《文赋》,李充论于《翰林》,张眎擿句褒贬[10],颜延图写情兴[11],各任怀抱,共为权衡[12]。
属文之道,事出神思,感召无象[13],变化不穷。俱五声之音响,而出言异句;等万物之情状,而下笔殊形。吟咏规范,本之《雅》什;流分条散,各以言区。若陈思“代马”群章[14],王粲“飞鸾”诸制[15],四言之美,前超后绝。少卿离辞[16],五言才骨,难与争骛。桂林湘水,平子之华篇[17];飞馆玉池,魏文之丽篆[18];七言之作,非此谁先?卿、云巨丽,升堂冠冕;张、左恢廓,登高不继[19];赋贵披陈,未或加矣。显宗之述傅毅,简文之擒彦伯[20],分言制句,多得《颂》体。裴頠内侍[21],元规凤池[22],子章[23]以来,章表之选。孙绰之碑,嗣伯喈之后[24];谢庄之诔,起安仁之尘[25]。颜延《杨瓒》,自比《马督》[26],以多称贵,归庄为允。王褒《僮约》,束皙《发蒙》[27],滑稽之流,亦可奇玮。五言之制,独秀众品。习玩为理,事久则渎。在乎文章,弥患凡旧;若无新变,不能代雄。建安一体,《典论》短长互出;潘、陆齐名,机、岳之文永异。江左风味,盛道家之言;郭璞举其灵变,许询极其名理[28]。仲文玄气,犹不尽除;谢混清新,得名未盛。颜、谢[29]并起,乃各擅奇;休、鲍[30]后出,咸亦标世。朱蓝共妍[31],不相祖述。
今之文章,作者虽众,总而为论,略有三体。一则启心闲绎[32],托辞华旷[33],虽存巧绮,终致迂回,宜登公宴,本非准的[34]。而疏慢阐缓,膏肓之病;典正可采,酷不入情。此体之源,出灵运而成也。次则缉事比类,非对不发,博物可嘉,职成拘制。或全借古语,用申今情,崎岖牵引,直为偶说。唯睹事例,顿失清采。此则傅咸五经[35],应璩指事[36],虽不全似,可以类从。次则发唱惊挺,操调险急,雕藻淫艳,倾炫心魂。亦犹五色之有红紫[37],八音之有郑卫。斯鲍照之遗烈[38]也。
三体之外,请试妄谈。若夫委自天机,参之史传[39],应思悱来[40],勿先构聚。言尚易了,文憎过意;吐石含金,滋润婉切。杂以风谣,轻唇利吻,不雅不俗,独中胸怀。轮扁斫轮[41],言之未尽;文人谈士,罕或兼工。非唯识有不周,道实相妨。谈家所习,理胜其辞,就此求文,终然翳夺[42],故兼之者鲜矣。
赞曰:学亚生知[43],多识前仁。文成笔下,芬藻丽春。
百衲本影宋本《南齐书》
【作者简介】
萧子显(约489—约537),字景阳,南兰陵(今江苏常州)人。齐高帝萧道成之孙,入梁后曾为吏部尚书、吴兴太守等职。著有《齐书》《南齐书》等史书多种,今唯《南齐书》尚存,其中的《文学传论》发表了不少有关诗文的见解。原有集,已佚。《梁书》卷三十五、《南史》卷四十二有传。
【题解】
在《南齐书·文学传论》中,萧子显对古今文学发展的状况进行了叙述,表达了自己的文学见解。萧子显主张“新变”,他认为凡玩赏之事,若久而无变,便会使人失去新鲜感,发生厌倦。此外,他肯定作品的多样性,认为作品乃“情性之风标,神明之律吕”,是作家性灵的外现,而作者的审美好尚不同,见识、悟性不同,因而“出言异句”“下笔殊形”。不同时代的作品风貌各不相同,即便同一时代的不同作者,也是“短长互出”,其文“永异”。
【注释】
[1]史臣:作者自称。
[2]情性之风标:感情性灵的表现。
[3]蕴思含毫:谓积蓄文思于动笔之前。毫,毛笔。
[4]游心:创作中不受时空限制的思维活动。
[5]禀:禀受。生灵:指先天禀赋的才性。
[6]迁乎爱嗜:指作品随着评论者的嗜好而被作出不同的评价。
[7]机:指欣赏作品的能力。见:见解。殊门:不同。
[8]子桓之品藻人才:指曹丕《典论·论文》鉴别作品的优劣高下。子桓,曹丕字。
[9]仲治之区判文体:指挚虞《文章流别论》。仲治,为“仲洽”之误,挚虞的字。
[10]张眎擿句褒贬:未详。